陈暖君跳下车的瞬间连忙把肩袖拉上,但被人看到已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了。
她披头散发宽衣飘飘地站在车前,见车队缓缓启程,周遭已有窃窃私语,异样的眼神像刀剑一样飞来,此时她可真是百口莫辩。
这一局实在不是那么容易便能扳回来的,在眼下的时代,一个刚刚立言贞祭疆域的女子,转瞬便和贵公子行尽一夜难言之事,华四郎这是要她将大宴上刚刚得来的成果全部崩溃呀。
贵公子好狠的心肠!
燕南华陨果然不是那么好惹的!
重生后这第一关可真是千回百转,和在战场上杀敌相比,真是窝囊透顶!
车行没多久,侍卫突然对着车窗低声禀报:“郎主!陈氏女郎向郎主行了一个大礼!现在还未起身!”
清朗的声音从车架内传出:“哦?什么大礼?”
“就是……”侍卫转头又看了看尚未起身的女子,转而低声禀报:“就是军中副将得令出征之时所行大礼……”迟疑片刻又笃定地补充了四个字:“十分庄重!”
“嗬嗬嗬……”车架内传出来贵公子清朗的笑声:“果然是个置之死地的心机妇人!”
……
车架已行得看不见了,陈暖君蹭地端直身子,眼神突然变得冷漠狠戾,恨恨地转身,却见府中管家正撑着扫把,细眉细眼地冷嘲着自己,他举着扫把凑近:“女郎彻夜未归!瞧这架势……”
暖君怒瞪着管家,管家被她这眼神震慑地住了口。
“半柱香后,将药膏送来偏院!”陈暖君翻开手掌:“为贵人碾了一夜药草的手,焉敢怠慢!”
药膏自然得管家向大伯父去求,给偏院求贴补,除了挨上一顿骂,得不到半点好处,管家低头,可不敢再多言。
暖君抬脚进院,便听身后许多人围上了管家窃窃私语,她觉得太阳穴突然一阵爆痛。
唉!且先让这帮小人议论去罢!
还没转见偏院的院门,冉婆便飞奔而来,拉着暖君的手问:“女郎!可无恙?”
想必冉婆是在院外等了一夜,陈暖君心头一热,竟觉得有些委屈,但她很快便压制下去,淡然道:“婆,毋须担心!无恙!”
冉婆见她披头散发的样子,自是心疼,不忍问些伤心的话,只紧着给女郎把宽散的衣裙整理了,道:“奴都听说了,昨夜女郎险些丧命!”
“入了景阳府,比丧命还痛苦!索性活着过了这一关!”
“这大伯一家是倚靠不得了!原指望能给女郎寻一可靠郎君,如今看来皆是狼心狗肺!”冉婆搀扶着暖君进了房门,扶她在厅椅上坐下,端上了正在温热的茶水,递上前,道:“女郎前日的安排原都是为了自保,婆子还心疼那两匣子金叶了许久,真是鼠目短浅!婆子日后都听女郎的!”
暖君接过热茶,轻轻按压在血茧上,冉婆不提倒好,这一提,她麻木的思想又开始活跃了。
血茧很疼,让她痛定思痛,轻轻抿了一口茶水,喃喃道:“婆,那便只好把最后那一匣金叶用掉了!”
“哎!便听女郎的!这四匣金叶,一转眼就剩半匣了,婆子心里不是滋味!”冉婆愁眉苦脸地拿起木梳,准备为女郎束发。
“婆,我这厢自有办法!”陈暖君突然放下茶水,将冉婆手上的木梳拿开,吩咐道:“让信翁速速打听四郎住所与行踪!”
……
正午还未过,华陨在景阳城临时府邸的大门前,便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跪着,怀中还抱着一个匣子。
行人一问这女郎的名字,便对她手中的匣子垂涎不已,陈氏女郎家中有金叶无数的传言一夜便已传遍大街小巷。
门口传话的侍卫正是昨夜对她举剑的将军,侍卫吼道:“陈氏女郎,你来作甚!”
“暖君戴罪拜会郎主!”
“郎主身体不适,吩咐今日闭门谢客!女郎休要不识抬举!回去吧!”
陈暖君将匣子高举过头顶:“那便有劳将军,将暖君谢罪之物呈送郎主!”
“这是何物?”
“暖君行为鲁莽,致使郎主旧疾复发,郎主非但没有责罚,还命暖君彻夜碾药以抵罪过,暖君本应为婢为奴以谢罪,无奈郎主念先父大义,赦暖君冒犯之罪,暖君自知愧对郎主,将手中仅剩的一匣金叶全部呈贡,以报郎主宽恕之恩!”
暖君底气十足地一口气说完了话,二话不说便当着众人的面打开匣子,只见金光闪闪的金叶摆放的整整齐齐,这还只是第一层,匣子深约半尺,这得有多少呀!
侍卫都看傻了,差遣了一众侍卫看着,自己进府禀报去了。
周遭围观群众量突然猛增,那一匣子金光闪闪的叶子谁不想抢上一把,奈何华四郎的府邸兵列威严,谁敢造次。
半晌,领头侍卫出来了:“郎主说了,不收,你走吧!”说着,眼睛还不情愿地盯着匣子,似乎是对郎主的决定表示不太舍得。
暖君将匣子放置地上:“那便捐为军饷!郎主率军在月余内击退燕南流族,早已威名远扬,这金叶,郎主若不收,便请将军充作军饷,日后若得天子盛令,郎主再次披挂出征时,给将士们置办精良武器使用!”
“天下兴亡匹夫有责!将军不会拒绝小女子的心愿吧!”她将匣子推置到侍卫脚边,起身行了个礼,转身便走。
这一走,称得上是疾行!任侍卫在身后猛喊了两声,也不停步,瞬间便消失在大街上。
暖君靠在灰暗的转角,心口激烈地起伏,大口喘着气,重生后这一番折腾,她感觉似乎已经去了半条命!
金叶扔在那将军脚下,那将军应该是弃也不行收也不是,待到进府和郎主商量时,暖君的行为和说辞应该已经在坊间传开了。
他以她的名誉当儿戏,她便只好也用他的声望来圆对,至于坊间究竟怎么看待她陈暖君,那便让流言蜚语慢慢消化吧!
如果华四郎又堂而皇之地将金叶送回来呢?陈暖君摁着痛苦的太阳穴,走出街角,重新走在大路上,披头散发的样子惹人瞩目。
正无头绪的时候,迎面见信翁赶着车子过来,暖君上前:“翁!哪来的车架?”
冉婆跳下车禀道:“大伯不知哪壶不对,闻听女郎前来四郎府上,特意让信翁驾车来接!”转头对信翁斥道:“你这老头也不知拒绝!恁大伯能有什么好心!无非是看女郎如今搭上了大权贵,留条巴结的路罢!”
暖君走近前,轻轻拍了拍那匹已有些年纪的老马,端详着昨夜大伯未让她登上的车架,心中自知大伯父见风倒的秉性是不会变的,论贵介,华四郎与景阳王不相上下,论权势,华四郎比景阳王更甚,他又怎会轻易放弃机会。
不过这车架来得倒是及时,暖君也不客气,抬脚便利落地登上车架:“冉婆,流民营置在了什么地方?”
“城南三里外!”冉婆示意信翁赶车,自己也跟着钻进了车里。
……
城南三里外的嵩山坳,是个宽敞的山脚,背靠绵延繁茂的嵩山山脉,营地临着小溪边,暖君下得车架来,正逢营地起锅施粥。
三两流民端着破烂粥碗见有贵族接近,纷纷上前,欲要拦要施舍。
营地管事远远见到信翁,小跑着过来,喊道:“休得无礼!这位乃是捐置此处流民营的女善人!”
“陈氏女郎?”流民们停下脚步,相互讨论:“这便是陈氏女郎?”
陈暖君这一善举做得恰到时机,流民们被景阳城的官兵堵在城外已有半月了,几乎要被饿死,暖君捐设的流民营缓解了流民们生机大患,就是再野蛮的粗野之人,对临死施救的恩人也是抱有感恩之心的。
“女郎大善,我等难还大恩啊!”流民们纷纷跪到了地上:“陈女郎请受浪民们拜谢!拜谢女郎啊!”
陈暖君受之有愧!
前世,这是华四郎初到景阳城做的第一大善事,也为他日后的声望做出了有力的铺垫,她陈暖君只是近水楼台抢功僭越了!
暖君愧意上头,忍不住向大伙施了一礼:“我蓟州陈氏也因逃难落至景阳城,先父陈少峰与先母,曾在蓟州全力抗击胡寇,暖君与诸位皆为同乡,岂能遇难不救?此一拜甚为不妥!诸位请起!”
众人喊着感谢,捧着粥碗起身。
陈暖君见围观人甚众,便不做迟疑,朗声道:“暖君今日前来,一则查证营地置办的账务,诸位叔伯婶娘如有需求,可去管事处记录,暖君自当倾力相助!二则也请诸位仔细了自己的前程,前日暖君险些因私自处置家产在景阳府华宴上丢了性命,如今手中家产已所剩无几,此处营地若再无贵族相助,恐难以维系长久,请叔伯婶娘仔细了亲友所在,打算好各自的前程,待营地无法维系时,不至于再次流落无依!”
众人一听皆哗然,更有人掩面落泪:“女郎可否多容小的们几日啊?女郎可否给小的们指条明路呀?”
陈暖君不忍见众人慌乱,道:“当然,暖君回城后,自当倾尽心力去各大贵族处寻求捐款,只是当今世道,人人先求自保,暖君不能保诸位长久,在此给诸位叔伯婶娘谢罪了!”语毕,便要提裙跪地谢罪。
众人皆惊,有近处的逃难妇人上前拦扶:“女郎不可!女郎请起!女郎折煞小的们了!”
人群中有大叔放声喊道:“女郎放心!我等有这流民营暂时歇脚已蒙大恩,自会按照女郎的意思,自寻前程!”
有人紧跟着应和----“是了!女郎莫自责!女郎大恩,小的们此生难报啊!”
陈暖君看着一众流民,想当年她征战沙场,多得乡村野民的帮协,普通乡民的简单心思她最是明白不过,若不是征战不止,这些乡民人人都能开垦土地,种植养娃,生活无忧。
她又施了一礼,示意管事的引路,管事的将三人引进营地,只听缓缓散开的流民们窃窃讨论:
“唉!可惜了这么好的女郎!”
“大贵族当真就见死不救么!”
“我们在这荒郊野外承蒙一小小女郎照拂才能勉强活命,那些大贵族却日日笙歌!恁地不公!”
“不公!恁地不公!正是!忒不公平!”
……
暖君遣冉婆随管事去查账,又遣信翁去清点营地设施,她自己则穿越在各户乡民之间,乡民皆对暖君有礼相让,有小孩子的,暖君会上前逗上一逗,重生几日,只有此时她才彻底放松了片刻。
走着走着,乡民驻扎的越来越少,有乡民提醒:“女郎,再前行便出营了!危险!”
暖君点点头,远望前方毗邻小溪,她缓步过去,在溪水边洗了洗手,正午的风有些燥,吹得对面树林里沙沙作响,树叶婆娑间,她见树影下躺着一个人,那人扭动着身子,发出呜呜的声音。
暖君跨过小溪,见那竟然是个被捆绑的女子,待到近前一看,暖君大惊,这女子竟是前世被自己乱剑杀死的胡寇奸细—---青女!
那女子呜呜着,嘴被塞得满满的,暖君惊异地将她嘴里的东西弄出,惊异地望着她说不出话来。
青女喘了口气,警戒地问:“你是谁?”
陈暖君喃喃着问:“你又是谁?”
青女也不迟疑,喘息着说:“青女……蓟州人……逃难至此……被贼人陷害扔在这里……你若救我……青女此生犬马相随!”
此女目光正直坚定,却不复前世里那狡诈的样子。陈暖君吃惊极了!
青女见她不说话,便望了望周遭的环境,紧张道:“你若救我,便快些,若不救,便走开,那些贼人去营地取粥,片刻便会归来,仔细你也被绑了!”
暖君皱了皱眉,也没多想,连忙帮她解开反绑的麻绳,拉起她便走,谁想,青女却踉跄着气都起不来。
“你走不了么?”暖君问。
“被下了蒙药!没力气!”
暖君索性蹲下身子,一个挺立,将青女背在背上,没走两步,便有一壮汉拦住了去路。
“哪里去?”壮汉手中提着斧头。
暖君隔着重重树影,远望着营地走动的人影,刚开口喊了两声,便被人从身后打中的头部。
……
知觉恢复得很慢,只感觉自己被包裹在袋子里,又颠又簸的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,听觉恢复的也很慢,只听得到耳边断断续续的说话声:
“兄!药下蒙些,别让两个妇人醒了!”
“放心!量管够!”
“这回,咱兄弟的好日子便要来了吧!”
“放心吧兄弟!我已经联络好了管事,这俩妇人妙龄正好,往他府中一送,景阳城中便有咱兄弟的宅院了!”
“大兄确定?仔细被那管事的骗了!”
“景阳王府的管事,能骗咱不成?景阳老儿好女色谁人不知,那管事就是靠这差事发家呢!”
景阳老儿!
暖君听闻此言,一口老血涌在胸口!
自己千折腾万折腾!竟要被两个贼人葬送了所有的心机!
兜兜转转,竟又要进了景阳王那天杀的府院了么?
陈暖君使劲挣扎,只感觉脑中的血管几乎爆炸!
大量蒙药的作用,加上气血上涌,导致体内气息乱撞,堪堪地昏了过去!